张爱玲为何偏爱塞尚?

2015-05-05 来源: 概艺综合

  艺术很多时候都是相通的。许多著名作家同时也是画家,比如雨果、泰戈尔、纪伯伦。同时,好的作家往往对于画有天生的鉴赏力。今天要说的是张爱玲。在她的小说中,我们常常可以看到画面感十足的精妙比喻,感受到她对于色彩的敏锐,而对人物外貌的精确刻画则让我们相信如果她是一个画家,一定非常擅长肖像画。事实上,她确实也会画画。你一定意想不到,她的第一笔稿费不是小说,而是在《大美晚报》上发表的一幅漫画。张爱玲常常给自己的书画封面、插图,虽然只是未经训练很简单的画,但也别具一格,与她的文字相映成趣。



  而在艺术的鉴赏上,张爱玲有一种天生的、独特的感受力。在那个时代,她的品味可以说是超前的,甚至常常使人侧目。她常常自己设计衣服,在生活各方面都很讲究。胡兰成第一次见她,就说“她房里竟是华贵到使我不安,那陈设与家俱原简单,亦不是很值钱,但竟是无价的,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几乎是带刺激性。”懂得她的这种现代性,我们更能理解为什么她会对被称为“现代艺术之父”的塞尚青睐有加。她曾写过两篇专门的文章谈绘画,《忘不了的画》和《谈画》,后一篇基本上都是在谈塞尚,对他的经典作品逐一点评,有三十幅之多。



  就像大多数的艺术家都不喜欢解读画一样,张爱玲同样不喜欢“先读了说明再去看画”,因此,在《谈画》的开篇,她就以《蒙娜丽莎》做引子,解释了自己为什么要谈画?怎么谈?


  “然而有个十九世纪的英国文人——是不是Walter de La Marel,记不清了——写了一篇文章关于《蒙纳·丽萨》,却说到鬼灵的智慧,深海底神秘的鱼藻。看到画,想做诗,我并不反对——好的艺术原该唤起观众各个人的创造性,给人的不应当是纯粹被动的欣赏——可是我憎恶那篇《蒙纳·丽萨》的说明,因为是有限制的说明,先读了说明再去看图画,就不由地要到女人眼睛里去找深海底的鱼影子。那样的华美的附会,似乎是增多,其实是减少了图画的意义。”


  因此我现在写这篇文章关于我看到的图画,有点知法犯法的感觉,因为很难避免那种说明的态度——面对于一切好图画的说明,总是有限制的说明,但是临下笔的时候又觉得不必有那些顾忌。譬如朋友见面,问:‘这两天晚上月亮真好,你看见了没有?‘那也很自然吧?”



  明知是在知法犯法,张爱玲还是跟着自己的直觉和想象走,从塞尚的画中读出了许多闪烁着乱世苍凉之感的故事,在画中的人物身上发现了尴尬和悲苦。这与张爱玲的小说主旨与核心是相似的,这也许正是她偏爱塞尚的原因。在谈到《阿基利·昂珀雷尔》Achille Emperaire这幅画时:“里面有一种奇异的、不安于现实的感觉,……人体的比例整个地错误了,腿太短,臂膊太短,而两只悠悠下垂的手却又是很长,那白削的骨节与背后的花布椅套相衬下,产生一种微妙的、文明的恐怖。”“奇异”、“恐怖”这样的字眼常常出现在张爱玲的文章中。在阐释自己创作理念的散文《自己的文章》里,她写“这时代,旧的东西在崩坏,新的在滋长中。……人们只是感觉日常的一切都有点儿不对,不对到恐怖的程度。”“他对周围的现实发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,疑心这是荒唐的、古代的世界,阴暗而明亮的。”


《阿基利·昂珀雷尔》,Achille Emperaire,1867-1868


  张爱玲所谈的塞尚作品,都来自于一本日文版的《塞尚与他的时代》画册中。《阿基利·昂珀雷尔》是塞尚的早期名作,画册中对画中人物和创作背景想必都有说明,但张爱玲说自己“连每幅画的标题也弄不清楚”,但我想这对于张爱玲是无碍的,或者说张爱玲对于“说明”本来也没什么兴趣。《阿基利·昂珀雷尔》中的这个畸形人物,唤起她的“奇异”和“恐怖”之感,是来自于她卓绝的通灵术,是她对于时代本能的、深刻的反应。


  这些画中的景物、色彩、风格对张爱玲不无吸引力,但她最关心的还是人物:在那些男女老少身上,捕捉闪烁的人性、生命的意义。即便是风度偏偏的绅士,西装革履、穿长筒皮靴、执着手杖,在张爱玲看来也显得“非常之楚楚可怜”,甚至能闻到他的衬衫里“炯着一重重新的旧的汗味”。


《散步的人》,Marion and Valabregue Posing for a Picture, 1866


  在另一幅画中,她写一个小孩“一个光致致的小文明人,粥似地温柔,那凝视着你的大眼睛,于好意之中未尝没有些小奸小坏,虽然那小奸小坏是可以完全被忽略的,因为他不中用,没出息,三心两意,歪着脸。”在张爱玲看来,塞尚的画中充满着日常生活的悲喜剧,这些人物与她小说中的人物如出一辙,饱含了她的同情和理解。


Portrait of the Artist's Son,1878


  张爱玲早就知道塞尚,只是印象不深,而对于高更、梵高、马蒂斯、毕加索"较感兴趣",但把这本画册"看个仔细"之后,认识到一个"充满了多方面的可能性的,广大的含蓄的塞尚",领悟到这位"现代画派第一个宗师"名不虚传,高更等人只是他的"徒子徒孙"而已。在谈到《水浴的女人们》一画时她说:"人体的表现逐渐抽象化了,开了后世立体派的风气。"


《水浴的女人们》,Bathers,1906


  对于塞尚如此心领神会,与其说是出于对一代宗师的尊崇,毋宁说这个"充满了多方面的可能性的,广大的含蓄的塞尚",与她自己的写作风格及核心之间具有一种内在、微妙的默契。塞尚的画根植于具象世界,以写实为根柢,具备内在的复杂性,这不是一般能达到的境界。谈到两张小孩肖像的画时,张爱玲说:“在笔法方面,前一张似乎已经是简无可简了,但是因为要表示那小孩的错杂的灵光,于大块着色中还是有错杂的笔触,到了七年后的那张孩子的肖像,那几乎全是大块的平面了,但是多么充实的平面!”


Portrait of a Young Man,1866


  这段话中包含了她对塞尚趋向体积表现的理解,是在前期"错杂"基础上的发展,"充实"也含有对象自身的"实在"之意。对于自己的创作,张爱玲特一向强调"真实",而"真实"本身又是无比繁富复杂的。正如她在《烬余录》一文中说:"现实这样东西是没有系统的,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开唱,各唱各的,打成一片混沌。'在真实和再现的关系上,塞尚能开启"多方面的可能性",潜藏在他的"错杂的笔触"中,在张爱玲方面,则是施展语言的点金术。


  这本塞尚画册是胡兰成借自于一个日本朋友而带给张爱玲的,《今生今世》中提到:"我和她同看西洋画册子,拉斐尔与达文西的作品,她只一页一页的翻翻过,......塞尚的画却有好几幅,她给我讲说,画里人物的那种小奸小坏使她笑起来。”这说明《谈画》写于张爱玲热恋之时,这也给文章涂上了一层玫瑰色,就像文章开头她这么解释蒙娜丽莎"神秘的微笑":“一个女人蓦地想到恋人的任何一个小动作,使他显得异常稚气,可爱又可怜,她突然充满了宽容,无限制地生长到自身之外去,荫庇了她的过去和将来,眼睛里就许有这样的苍茫的微笑。”


  这个"恋人"有没有胡兰成的影子?这不重要,即便含有私语成分,"无限制地生长到自身之外去"的"宽容"却含有某种普世的含义。另外在谈到塞尚《却凯》一画时:"这张画一笔一笔里都有爱,对于这人的,这人对于人生的留恋。"也表达了那种博大的爱。


Portrait of Victor Chocquet,Seated,1877


  塞尚为他的妻子画过不少肖像,对于收在画册里的六七幅,张爱玲说"主题就是画家本人的恋爱",根据创作年份顺序来解读她"有意义的心理变迁"。


Madame Cézanne Leaning on a Table,1873


  最初的一幅,她是个恋爱中的单纯少女,然后成为一个穷画家的妻子,整日为家务操劳,吃尽了苦。在一张画上张爱玲看出她手中握着一块抹布,在厨房里做事,却被画家叫去作模特儿。终于画家功成名就,熬出了头,然而她早已失去青春,变得麻木。最后一张画上,虽然她穿着考究的衣服坐在阳光里,然而"背后的春天与她无关","她脸上的愉快是没有内容的愉快。去掉那鲜丽的背景,人脸上的愉快就变得出奇地空洞,简直近于痴欲。"换一个观者或许会称赞塞尚太太的"妇德",但在张氏眼中,"她还是微笑着,眼睛里有惨淡的勇敢——应当是悲壮的,但是悲壮是英雄的事,她只做得到惨淡。"她不屑这样"贤妻"的角色,即使为大画家作出牺牲也不值,仍是她的女性立场的体现。


Portrait of Madame Cézanne,1878


Madame Cézanne in a Striped Rob,1884


Madame Cézanne in the Garden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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